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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腳僧的獨白 -- 從給最後一位神師神父的一封信說起

 

郭子文

 

在舊信堆裡,撿到一份打字機打的英文手稿,長達三頁。原來是剛到土巴不久,給我遠在華府的神師神父(Fr. Costello,SJ)寫的一封長信。這封信沒有結語,沒有署名,它是原稿,不是拷貝,所以我猜,或許最後它並沒有被付郵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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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3/1994

 

可敬的Costello神父:

我終於找到一些時間和合適的心情給您寫這第二封信。

我來這裡已經兩個多月了,課室裡的情況也慢慢可以掌握了。孩子們和我終於達成一個妥協,找到比較合適彼此的授課步調。我也接受自己必須得時時處處保持耐性的重要事實。放眼看去,有這麼多的事得做,卻又看不到什麼成果。學校裡問題重重:出席率,續學率,家長參與,青少女懷孕,毒品,塗鴉破壞等等........,再加上學校經費不足,教員不願留任等問題。這一切好像都受到本地的社會和經濟問題的牽連:失業率(65%),對社會福利的依賴,傳統派和前進派(加上機會主義派)的鬥爭,教育水平低落,貧困,偏遠,家庭結構不健全,酗酒.........。

在這裡,工作上很令人感到挫折,同時又充滿了挑戰。好幾次,我自問,你來這裡到底要成就什麼?化學這們課,目前對他們絕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但不巧我就是被聘來專門教化學的。我想起在馬里蘭給孩子做家教時,我怎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一味鞭策孩子快快去取得更好的成績,反而耐著性子,先注意聆聽他們的各種其他問題,然後再等待他們學習上能有所進步.........。

這裡的孩子一般都相當聰明,可是不怎麼自律。他們充滿了原始動力,好像都裝了四輪驅動一般,喜歡自由亂竄,有似脫韁野馬,絕不願去走已經鋪好的路。辦學校就像辦遊樂場一樣,我只能想盡方法吸引他們到我的攤位來光顧一下,我好給他們教一點什麼東西。是他們決定來或不來,來了停多久,一切根本不在我。這裡的社會,絕不像保護區外那樣有高度的組織,一切看似相當鬆懈。這裡真是「曠野」,原始得很。我來是要根本「馴化」他們嗎?這就是我最大的困惑。這就像是懷疑「信德」一樣........。人要是對事務的本身產生了懷疑,是會動搖它的基礎的。

最近在讀Paulo Freire的書「被壓迫者的教育學和希望教育學」(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 and Pedagogy of Hope),您一定知道他的這些教育學說。我想從他的書裡得到一些啟示,好用到目前面臨的困境裡去。Freire 談到,去「教育」未受教育的大眾,首先要和他們建立「親人關係」(kinship),有著同舟共濟,「育」的情懷,而不是只用「教」(speaking to),從上到下,單向指導地去灌輸知識。我想「教育」本來就是這個意思。看來,一旦我不再有意識地去「幫助」印地安人,我就開始和他們建立「親人關係」了。我又想,這又怎樣和吾主耶穌降生為人,成為我們一份子,有著相關的類似意義?

這些周圍發生的事,對我不停的挑戰。我班上有一個年紀偏大的學生,每天都是怒氣沖沖,不肯學習,還抓住每個課堂機會來對我挑釁。學校輔導員告訴我,這孩子被學校開除過兩次,他的學校經驗都是負面的「拒絕」或「摒棄」。這種跟我槓上了的氣氛,持續了好多個禮拜之後,他才開始對我微笑,大概終於認定我並無惡意 (雖然上學季的評分我還沒給他及格)。我深深期望,在我用心耕耘之下,這孩子會迴轉過來,順利畢業。我更希望,以他如此剛強的性格,或許那天他可以引領他的族人,開拓出一條希望之路來。橫在我前面的路上,看似困難重重,但是我感覺這些挑戰的同時,也帶給我很強烈的無名力量。 難道我的「聖召」就是來和這些被壓迫的人一同奮鬥?

本地的天主堂只有五分鐘之遙,文生會的神父週六和主日共有兩台彌撒。神父們都挺好,堂區的活動大半都是非印地安人在負責。土巴是個保護區裡的「大都會」,有許多外地來的人在醫院,學校,政府部門任職。鄰近荷比族(Hopi)天主堂,大半全是印地安人,可惜遠在80哩路之外,我很難去。我第一年課業太忙,還沒時間參加堂區活動。我們已經結交了一些印地安朋友,前幾天,還被邀請去參加藥師祝聖房屋的禮儀,那是我們親身體驗本地文化的首次。那瓦侯人和大地之母關係緊密,他們對大自然和其中所有都心懷尊敬,絕不可胡來。傳統的印地安人非常善良,因為他們還保存了敬畏之心和謙卑之心,這些我們也都知道很重要,它們卻在都市現代文明裡喪失殆盡了。好多次,我察覺自己的過份好勝(帶侵略性),和他們的溫和謙讓,對照之下,不禁自覺慚愧。那種強勢的處事態度不正是我們以往常引以為榮的舉措?

我們多次去到大峽谷爬山,露營,看楓葉等等。明天是個假日,我們要往東去七十哩以外的Navajo紀念碑看看。那裡有兩個很大的印地安廢墟,其中之一需要在峽谷裡走兩哩半的路才能到達。我們計畫以後每週騰出一天到曠野去探險,但是星期天,我一定得在家準備課業。吳述中八月底抵達土巴,快兩個月待在家裡,我猜他有點感到無聊了。所以,現在每週三,我們晚上去學生宿舍晚自習時間當義工,等他們比較習慣了我們的服務後,我們可以增加到一週兩次去晚自習幫忙math和science。有一天晚自習時,竟然有個學生要我過去幫忙英文作業,害我戰戰兢兢,頭皮發熱。幸好那個問題是有關「佛祖」的選擇題,為我特別簡單。「佛祖」當然就是那“The Enlightened One”!真是問對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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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 Costello是我最後一位神師。記得還在FDA工作時,每月一次,坐地鐵到DC城裡耶穌會會院去和神父談話。當年動念頭進行「走西口」去印地安保護區教書時,Fr. Costello曾經介紹我去見了Fr. Lynch,SJ,看願不願意去耶穌會在South Dakota辦的印地安學校Red Cloud 做義工。做義工不需任何執照,馬上可以出發,但Red Cloud規定義工服務期限不得超過兩年。那時,我的理想是去偏遠地區學校「創業」,在教室裡對青少年發揮「創造力」和「影響力」,覺得第一不能被年限困住,第二義工完全受制於人,沒有什麼自主性,並不是我真正嚮往的工作。

為了實踐有自主性的「創業」理想,我最後去了土巴。1994年告別Fr. Costello後,我就沒有了師傅,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行腳僧。後來路上碰到的各種問題,不管是耐心,容忍,寬恕,謙卑,疑惑,堅守,衡量,選擇等等,都是對我「信德」的一再考驗。獨行的行腳僧,只有靠沉著,誠摯,公正,客觀和靜心祈禱來對應大小環境帶來的挫折和成功。我漸漸明白,離開了師傅,才是人真正成長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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