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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岩大漠蒼茫行(七)
--緩緩開啟記憶之窗,靜觀土巴生活素描--
千手觀音千面佛(下)



郭子文

 

那瓦侯保護區,荒野一片,沒有遮攔,天上掉下來的隕石,據說比較容易被發現。有一次,我請了國家公園的園警(Park Ranger)來校演講,他正巧是個隕石迷,常來土巴一帶找隕石。他說,這裡遍地都是石頭,一眼望去,都大致一樣。只有在正午時分,太陽直射時,隕石裡的金屬成分,會折射出一種特殊的光芒。如果能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的異樣。撿起來,掂掂它的重量,如果是特別的沉,那八九不離十,是顆隕石無誤。
在土巴,生活簡單。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攀比之心較少,因此不常有太多的遮攔。系裡的同事們也因為近距離相處,以致個人的人生經歷,個性上的陰晴圓缺,在特定情況下,就如同隕石一般,內心的含金量,會給專注的人,瞬間展示一下。
十年的土巴教書生涯,常要面對系裡各種行政、人事問題。周圍有倔強剛烈的東歐人、忍辱負重的印地安人、委曲求全的中國人、心高氣傲的德國人、樂天知命的菲律賓人,加上息事寧人的南方基督徒,和抱團結黨的摩門教徒等等。發現,每人各自早已練出一套可行的人生哲理,存活至今,旁人又豈能輕易加以小覤。
 
        25 photo 1  

   這是本校Math & Science 系裡的同事,2001年在我實驗室裡的合照。
   圖中老師有三位那瓦侯人,兩位白人,一位菲律賓人,一位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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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M在芝加哥出生,父母都是捷克人。記憶中父母整日吵架,所以高中畢業後,迫不及待的離家,獨自前往鳳凰城去謀生。最初幾年,每天在烈日下,給人油漆大卡車,苦不堪言。於是覺悟到還是該去大學讀書,搞個專業才是辦法。KM最後讀完地質學位,畢業後輾轉來到保護區當起高中地球科學 (Earth Science)老師。

可能也是因為小時家庭環境的緣故,KM天生脾氣火爆,容易和人衝突,校長、同事、家長、學生無一倖免。大概為了減少衝突,他總是比較喜歡獨處,不時還悶聲不響地抽支菸。多次我上課正上到緊要關頭,忽然被他叫出去,需要我立即幫忙,為他排難解紛,說個公道。久而久之,KM對我信賴有加,認我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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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KM 在死亡谷展覽館前留影,背後牆上是沙漠山羊在打架。

KM對科學歷史和石頭特有興趣,資料標本蒐集豐富,所有各種礦石,化石成箱地堆在他的實驗室,知識和記憶都挺驚人。我請他做顧問,列出一系列鄰州值得去的地點,向學校申請帶學生組團科考參觀,好讓孩子們走出保護區,去開開眼界。我們一共去過加州死亡谷看沙漠地形和生態,死亡谷硼砂礦遺址;內華達州核子試爆場(1951),胡佛水壩;新墨西哥州國家第一顆原子彈試爆場(Trinity Site 1945),白沙國家公園(White Sand),Socorro礦冶工學院,以及國家無線電天文觀測站(National Radio Astronomy Observatory)。其實,其中最讓我們難忘的一次科考,還是那次跟著他Dine College地質課班上的大學生,到土巴附近Coalmine Canyon去挖鯊魚骨頭。曠野裡東轉西跑,翻山鑽洞,最後來到一片頁岩廣場(Shale field),他叫學生們拿出鏟子鍬子,四面八方,分組隨便一挖,居然很快就找到好幾件鯊魚牙齒,顎骨等等的小化石,令人驚喜萬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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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學生去看死亡谷鹼水魚的生態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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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天文觀察站龐大的無線電耳朵,一字排開的陣勢,著實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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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學生參觀第一顆原子彈試爆現場Trinity Site,New Mexico

跟著KM跑野外,要有很大的耐心。他總是帶著榔頭、錐子和鏟子,一看山頭有石頭,就帶學生往上衝,要劈開石頭看看裡面的礦物質,一去就是老半天。野外就是他的實驗室,天地之大,痛快的很。比起來,我這搞化學的在實驗室,就像在辦家家酒,小裡小氣,絆手絆腳。

這個平常一肚子憤怒,一到野外就心情大好的孤獨人,不知怎的,愛上我一個學生的母親(單親)。這一來,連孩子、岳丈,浩浩蕩蕩迎娶了一家六、七口那瓦侯人同住。那時的KM,不時週末一到,就提著一打啤酒,躲到旗桿鎮的旅店,去享受一下清淨。他告訴我:”哎! White man can only take so much.” 聽了著實好笑,也讓人擔憂這樣的關係,如何能夠持久?岳丈有些痴呆,他中午常得回家看看。岳丈如果在家闖禍,他就得洗洗刷刷,清洗乾淨才能回學校,不免有時會遲到。外表這麼不友善的人,其實內心還熱情的很。

2007年,KM退休,定居猶他州北面礦區小鎮。那年夏天,我們旅行經過他家附近,就繞路過去看看,卻找他不著。接著就得知,他獨自一人去了San Juan River南段一帶探險尋寶,中途溺斃,但警方認為死因可疑,至今仍是懸案。失去這樣赤膽忠心,性格鮮明的鐵桿朋友,很是令人心情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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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B是個四十來歲的那瓦侯人,負責學生網上補學分的自修教室。他人不是特別聰明,但做事按部就班,沒有絲毫虛偽,非常踏實可靠。像很多印地安人一樣,JB沒有條件順利進行學業,因此始終沒有修完大學課程。

老吳在土巴Dine College教微積分時,就鼓勵JB去修課,希望他能這樣開始累積些學分,慢慢完成學士資格,以後工作上也能有些遷昇的機會。後來,JB決心辭去學校工作,去旗桿鎮(Flagstaff,AZ)專心全職讀書,我們為他打氣。記得那時他讀化學,有困難時,還用email來跟我請教。看來一切都在按計畫進行,成就翹首以待。豈料不多久,鄉下家裏出了事,急需人力支援。

那年JB來信告訴我們,他決定放棄學業,回Black Mesa的老家,去照顧祖母和家裡的羊群。一去難返,轉眼五,六年就過去了。每年過年期間,JB會來信說些近況。家裏有他撐著,祖母有了照顧,羊群也有了依靠,他非常心滿意足,無怨無悔。

JB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那瓦侯牧羊人了。我們起先很是為他惋惜,現在反而為他感到慶幸了。人生如果能感到幸福,就是找對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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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是一位非常傑出的生物老師,尼泊爾人。那年,原來系裡的那瓦侯生物老師,因醉酒駕車被吊銷教師執照後,我只好臨時在網上遠程口試,把她從加州聘用過來。她出生於尼泊爾貴族世家,父親曾是尼泊爾一名宰相級的人物,所以SP從小就受到非常嚴謹的英式教育。然而在她幼時,一家人在尼泊爾首府加德滿都(Kathmandu)的一座橋上,不幸翻車墮河,父親當場身亡。那個車禍,給她造成她心靈上極大的創傷,一直到今天,她還不敢開車,平常也很容易受到驚嚇,為此,也有著嚴重的偏頭痛問題。

那時,只要早上七點前,電話一響,我就知道SP今天偏頭痛犯了,我馬上得趕到學校,安排找人代課。這種情形,每個月大概總有兩次吧!令人操心。不過,只要沒犯病,課堂上SP真是個一流老師,不但學問大,對學生也非常關心敬業,學生也很愛她。課堂以外,她就有如驚弓之鳥,學校裡有一點點事,都會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在學校裡,我就成了她的「磐石」。在各方面得盡力幫助她,包括出錢、出力和出主意,外加心理輔導。在日常生活上,她的丈夫是她的依靠,時時處處得保護她,同時也是她的靈魂伴侶。

2004年,我決定退休。SP一聽我要走,馬上也不留,和她丈夫搬去保護區東緣 Shiprock, New Mexico教書,丈夫就在三十里路外的 Farmington 經營餐館。這樣,三、四年平安過去,有一天,SP打電話給我,情緒聽起來很是不穩,告訴我丈夫剛剛癌症過世,她也頓失依怙,似乎已走到了人生「至暗」時刻,臨近「崩盤」。2015年尼泊爾大地震時,我又向她聯繫問候,那時她已搬回加州和女兒同住,並回學校教書。她說,唯有教書工作能穩定她的情緒,維持她生存的意願。我記憶起印象中她那無助的大眼、瘦削的身軀和脆弱的神經,不由得傷感起來。學問這樣大,心地這樣好,生命卻像游絲一般,隨時都要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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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不幸的人,比比皆是。不幸的事,亦層出不窮。個人和整體社會,內在擁有的那一點點的韌性,卻要承受不斷來襲的挑戰、打擊和波動,還要堅拒一下子就被「壓垮」的威脅。我要往哪裡去?我要怎樣做?我要如何有意義的活下去?Viktor Frankl (「意義心理治療學」的始祖)在面對病患時,就是努力幫助他們,去認清「過去的,不可返;現在的,不可棄;未來的,不可限」的道理,在這之後,方能「吾將上下而求索」,找出一條有意義的活路,繼續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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