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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岩大漠蒼茫行(八)
--緩緩開啟記憶之窗,靜觀土巴生活素描-

 

郭子文

 

馬背先驅

那瓦侯人擅長騎馬,從小隨著大人在馬背上放牧牛羊,奔馳在無界的荒原上。看到的傳統男人,個個寬肩瘦臀,就像岩壁上畫的先人那樣,倒三角的上身,細長的下身。學校裡的那瓦侯同事,辦公室坐多了,慢慢體態就變得像大門板,肩臀同寬,不過和城裡人的瘦肩寬臀的正三角體型來比,區別還是很大。雖說,時代多少改變了他們生活的環境,但是骨子裏究竟還是馬背上的民族,學生在教室裡大半氣息奄奄,一但到了室外,就個個生龍活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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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是猶他州一個國家公園裡的岩壁畫,右圖是內蒙古博物館裡收藏的岩壁畫。先民遺留下來的壁畫,都相同地記錄了馬背民族的體型特徵。

來到學校,發現百廢待興,可以做的事太多。而且,不論是什麼事,在這裡,彷彿都是個「創舉」。剛來頭幾年,我們還是一所「實驗中學」(Laboratory School),因此不論在課程,教學或管理上,都有很大的自由和創作空間。回想起來,前面五年,學校欣欣向榮,自己全身投入,心無旁騖,做了不少事,還真有點馳騁沙場的先驅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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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地安人喜歡在原野奔馳,不慣於循規劃道路行走,先天有著「先驅」特質。

                    * * * * * * * *

1. 科學與傳統

為了提高學生士氣,並豐富教學多元化,就讓學生準備參加印地安人高中生科研競賽。從命題,設計問題,蒐集數據,到分析結果,綜合結論,最後製圖,寫報告,練習口頭解說、答問。每年都有幾組學生參賽,大家課餘時間全用上了,忙得人翻馬仰。其中幾個課題,到現在還「歷歷在目」,覺得很有意思:

--那瓦侯草藥和中國草藥之比較
--那瓦侯的學習方式(Navajo Learning Style)
--那瓦侯語言自學軟件 (Navajo Language Living Book)
--教室裡的性別歧視
--兔子的生長曲線

因為學生純科學基礎較弱,所以選了較多的「社會科學」題目,比較容易著手。因此上面只有草藥和兔子兩個題目比較接近一般理解的「科研」。其中,「那瓦侯學習方式」延續擴充研究了好幾年,得了不少獎。得人矚目的原因,是公立學校制定的教學方式,適合城裡孩子的學習,卻因文化的差異,並不適合那瓦侯孩子的學習,這正是印地安人的切身體會。

「教室裡的性別歧視」那個課題,是個有點刁鑽的女生設計的。這孩子,寫了兩套問題,一套是普通知識性的易答問題,另一套是比較有爭議性的難解問題。帶了她的組員,跑去每個教室,讓老師來問學生這些問題。組員假裝在記錄學生答對還是答錯,其實是在紀錄,老師是偏向叫男生還是女生來回答問題。結果,白人男老師,特別偏向選男生來回答問題,女老師和印地安老師比較不偏任何一邊。至於詳細結果,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是,這個學生,小小年紀就能想出這樣的點子,令我都自嘆不如。

以上幾個題目,好像只有「兔子」那項科研,可能因缺乏原創性,記憶中沒有得獎,其他都曾上榜。但是,為了研究兔子的生長進度,兩個學生在我實驗室裡養了幾隻小白兔,每天放學後就來量量身高體重,把玩一陣,樂不可支。實驗完畢以後,兔子各自拿回家中去養,而我教室裡那兔子留下的騷味,幾年都散不掉。

負責「草藥」那項科研的學生JV,是本地首席檢察官的女兒,家世可謂「顯赫」,家裏也非常的「傳統」。那天清晨五點,我餓著肚子,帶了幾個也餓著的學生去檢察官家接她,要去Albuquerque, NM 參賽。她母親開門,請大家先進去,我以為要請大家吃早餐。原來,爐子上烤著柏樹枝(Cedar tree),冒著青煙,JV 的母親拿那柏樹枝對著我們,用薰煙一一祝福,才讓我們上路。四個小時後,車子正飛駛在40號州際公路上,JV忽然說,老師,停車!停車!原來,公路在Grant,NM附近,正經過那瓦侯四個「聖山」之一的 Mt Taylor。 JV跳下車來,拿出母親讓帶的一小袋「玉米花粉」(corn pollen),在公路邊對天對地,對山對人,撒了一通,說了一堆禱文之後,我們才又繼續前進。幾天後比賽完畢,黃昏才開始返程,一路學生在車上都睡著了。半夜時分,JV又叫,停車!停車!黑暗中,我一看,89號公路好像正經過San Francisco Peak 一旁,這又是那瓦侯四個聖山之一!大家下車來,四周烏漆一片,JV拿出那花粉口袋,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同樣祝福禱告一番。此時,正好有個州警經過,不知荒郊野外,黑暗中有堆人在路邊幹什麼壞事?車燈對著我們,發現只不過是一個疲憊的老師帶著一堆睡眼惺忪的學生而已,就用車燈照亮,讓我們安全上車離開才走。我獨自納悶,這新要引進的「科學」和那深根蒂固的「傳統」,要怎樣共存?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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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裝玉米花粉的口袋,大半用皮革縫製。有的很樸素,也有的用珠子、墜子點綴

因為參加科研競賽,學生每年都抱些獎牌獎狀回來,學校感到十分高興。我們一個族人自辦的高中,處處比不上隔壁州立的土巴高中,如今也能稍稍有些揚眉吐氣之慨。

2. 9/11前與後

化學還不算基本科學裡最抽象的,為了把化學原理化成實體現象,常常得給學生上實驗課,準備實驗、善後,花很多時間。同時也很怕出意外,尤其是學生對物質的性質,概念缺缺;學校的安全設施,也裝備缺缺。這裡有點像是在法律邊緣的化外之地,事事需要自己小心看著辦。

那時,課堂裡正講到氣體、液體和固體,我想,教學生來做個二氧化碳的「氣彈」玩一玩吧。於是,叫學生帶些大口的塑料瓶,我去準備些乾冰。帶全班到學校後面一塊空地上,把乾冰砸碎,塞進瓶子,灌些水,蓋緊,猛搖四下,第五下,一定得扔出去。瓶子從高空落地時,正好乾冰完全氣化,瓶子一一爆炸,令人興奮不已。我們正重複地玩的高興,忽然幾輛警車接踵而至,一隊那瓦侯警察,陸續在我們身旁下車。我和學生面面相覷,趕緊收住笑容。暗自慶幸,我們手上並沒有任何可疑物品。我們個個站得筆直,等待發落。結果,警察走過跟前,對我們微笑示意後,就逕往教學樓走去。原來,他們是為別的事來,並不是來抓我們玩小爆炸。這是在9/11之前,大家對這種事還不敏感,不會嚴格追究。

9/11之後,日子就不太安穩了。隔壁的土巴高中時有炸彈恐嚇電話,不久,我們學校也開始收到恐嚇電話。每次,詐彈電一來,全校師生得疏散到足球場集合,等「拆彈小組」(Bomb Squad)來檢查整棟教學樓,保證安全後,才能復課。土巴小鎮沒有自己的「拆彈小組」,離土巴最近的「拆彈」人員,要從九十哩外的Flagstaff呼過來,至少要費兩個小時。有一次,大家左等右等,兩個鐘頭後,人員還沒到,學生已經管不住了,老師也頂不住了。露天球場裡關了幾百人,個個有如熱鍋上的螞蟻。校長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劈頭就求我說:「Dr Wu, 妳是搞化學的,妳知道炸彈長什麼樣。妳能率先進大樓看看炸彈在哪?是真還是假?真的炸彈,妳就先拆了它吧。這樣,我們就可以不要繼續苦等Flagstaff的人來弄了」。聽得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是要我立馬就去做「先烈」?我自忖當時還沒有「非理性」到那種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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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梅給我的印地安「國安隊」的掛圖,亦真亦諷。

3. 赴中國考察

1998年,和那瓦侯社區大學(Dine College)合作,經教育部喬龍慶司長的協助,申請到教育部Fulbright國外考察經費,帶保護區的老師組團去中國,考察中國少數民族的教育和融合主流文化情形,為期一個月。我們成立籌劃小組,向那瓦侯保護區裡的學校發公告招團員,最後選定九位大學老師,三位高中老師,一位初中老師及一位小學老師,成員幾近包括了那瓦侯保護區各地方教育工作層面和各領域的專長。

然而,教育部只批下來給12人開銷的經費,不到六萬美元,要包括全團機票,食宿,國內交通,各地接待單位禮品等等。我們一行共14人,擔心所撥經費可能不足。於是,決定先向每位參加者攤收250元補貼(有兩位團員,無力負擔)。另外由我出面,向教會和其他友人募捐贊助(化緣)。感謝認識和不認識的各位的慷慨,共募得六千多元。這時,覺得在經費上,應該沒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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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帶印地安人去中國考察前,向大家發出的「化緣」信。
     右:收到一封素昧平生友人誠摯的來函和捐款,很是感動。

由於參加者,大多數對中國雖嚮往卻陌生,於是,請來小華和喻麗清兩位,辦了一個週末的「工作坊」,向大家介紹中國文化、風俗等等。籌備期間,又另外辦了兩次「工作坊」。一切準備妥當,才戰戰兢兢地領隊上路。路途中,要大家嚴守紀律以團體為重,飲食務必格外小心,避免生冷。國外醫療水準不明,尤其少數民族民族地區,醫療更是缺乏保障。所以,要求大家,在中國這一個月不准生病!要病,得堅持回到美國再倒下。

國內全程由北京民族大學的羅小偉老師陪同,保證沿途安全和各地轉接順利,尤其在各地收費上,為我們把關,因此大家才能專心「考察」。我們首先在北京參觀了民族大學和西藏中學,印象深刻。民族大學招收各地少數民族優秀青年,西藏中學更是從少年就開始接受精英教育,以便將來學成回鄉,幫助偏遠地區的發展。這種由政府主動,有計劃的栽培少數民族學子的措施,在美國少見。這裡一般,只是由聯邦政府撥一些經費,任由印地安人,在保護區落後的教育系統裡,自生自滅。

第二站是內蒙古,在錫林郭勒參觀蒙醫研究院和蒙中,看敖包牧民生活,草原水土保護,榆樹固沙。在呼和浩特參觀內蒙師大,馬頭琴表演;去二連浩特參觀內蒙博物館偉大的恐龍收藏。那瓦侯人看蒙古老祖母,在蒙古包裡煮奶酪,想起自己家鄉的老祖母,不禁淚眼汪汪,不能自已。我想,這趟中國行,給他們最深印象的,就是和蒙古人的認同。據說,那瓦侯有些慶典,內容和名稱都和蒙古慶典相似,部份言詞也雷同。團長 Dr McNealy,是一位人類學學者,此行另一任務,就是對訪問的少數民族,搜集語言錄音採樣,希望能研究出那瓦侯人語言的淵源和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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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林郭勒一牧民家,蒙古包裡的蒙古祖母,讓人想起合岡裡的那瓦侯祖母。

行程的後半部,主要目標是雲貴高原的許多少數民族,包括雲南的白族、彝族、納西族、愛伲族、布朗族、傣族,以及貴州的水族和苗族。這一段,同樣看了許多師專、幹校、民族學院,留下的印象卻並不深刻。一來是小村小寨子走得太多,眼花撩亂,消化不良,感覺觀光成份居多,深入體驗欠少;二來可能是西南地區,人文氣候和那瓦侯地區迥異,大家認同感自然比較欠缺。記得那裏比較突出的是飲食上的挑戰,印地安人被我忽悠,在雲南吃油炸蜻蜓,又在貴州吃狗肉,幸好事後都沒找我算帳。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好玩事,是一位教文化課程的老師,他課餘也是一位那瓦侯「法師」。我們在雲南萬寶山參觀石窟後下山,他看中了一套黃色袈裟,買下,準備回家以後,為那瓦侯人「誦經作法」(Ceremony)時,拿來穿,想著都很是得意。每次想到他,穿著黃色袈裟,騎著馬那模樣去合岡(Hogan)給印地安人誦經作法,簡直張冠李戴,就不禁莞爾。此外,因為政治敏感原因,我們計畫裡,沒有安排去西藏和新疆兩個地區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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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黔南地區水族村寨一間小學。

這次中國少數民族教育考察一行,算是相當圓滿。沒有人在旅途中生大病,好幾位都是回到家才發作,聽說至少躺上一星期。團員們資料搜集了不少,也希望能有後續研究計畫。因為有羅老師前後把關節約,我們最後還省下七千多塊錢。結帳後,約一半捐給北京民族大學藏族貧困大學生,另一半委託紐約滋根基金會捐給貴州偏遠山區貧困中學生升高中所需,剩餘的小部分捐那瓦侯的 Dine Colle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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