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中的獨生子,從小時便集父母、家族、親友等人的千種寵愛於一身。父親做事雖然比較理智、冷靜、嚴肅,很少流露情感,但是,我感覺到他深深地愛著我,並將家族未來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母親性格比較開朗樂觀,喜歡款待客人,慷慨救助貧困,為這個緣故,親友鄰人都很喜歡和她往來。母親非常疼愛我,我的衣服、布鞋、棉被等,都是她親手縫製的。因為小學時就在縣城內住校,只有寒暑假纔能回家和家人團聚。第一學期非常想家,父母去學校看望時,常想和他們一起回家。住校生活漸漸習慣了,並且結識了許多同學玩伴。寒暑假結束離家時,雖然有些離愁,但一想起學校中的同學玩伴,離愁很快就消失了。但是,母親卻不這樣容易忘懷。有一次,兩個妹妹偷偷地告訴我說:「你每次回城內住校時,母親就難過得好幾天,不思飲食,在家中到處尋找你的腳印和所留下的東西。」
使我終生難忘的和父母離別,是我去北京加入耶穌會的那一幕。父親知道,我這一去,他在我身上所寄托的家族後代之希望,全部落空。為此,我辭別父親離家時,他難受得說不出一句話,悶坐家中。我了解父親當時的心情,便請兩個妹妹陪伴他,不要出門送我。含淚向父親揮別時,熱淚奪眶而出,心中強烈地預感,這是我們父子在現世的永別。果然預感成真,一年後父親便與世長辭了。
反而母親表現得非常堅強,她堅持要獨自送我一程。到了村外的岔路口,我勉強母親止步。這時母親淚流滿面,哽咽著對我說:「兒啊!天主既然要你,你就去吧!天主自會照顧你父親和我,以及你的兩個妹妹。」這時,我的眼淚如同決了堤,再也忍不住了,也說不出一句安慰母親的話。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是我們母子在現世最後的離別。預感果然成真,離家三十三年後,返鄉探親時,纔知道母親與世長辭已經三年了。
我雖然從小學就離家住校,每年寒暑假結束返校時,都有些離家的傷感,但和這次去北京加入耶穌會離家時相比,卻大不相同。這次有股強烈生死別離的預感,心如刀割,一方面,有父母家人親情的強力的拉扯,另一方面有天主無限大愛的牽引,兩股愛情如拔河一般,似乎將我撕裂,最後天主的大愛獲勝。含淚向母親揮手告別,騎上單車向北離去時,我不敢再看母親一眼。走了約一公里,在另一岔路口轉彎時,回頭一看,母親還站在原處望著我。離家雖然已逾一甲子,但午夜夢迴,母子生死別離的這一幕,還不時重演,醒來時,枕頭往往被淚水所浸溼。
到了北京之後,雖然和父母家人還住在同一個省分內,兩地距離也不超過五百公里,但是卻被兩個敵對的政權分別統治。信件不通,音訊斷絕,連父親逝世的消息,還是數年後在海外輾轉得知。離家時,中日八年戰爭剛結束不久,國共內戰已經開始;出國時,內戰方興未艾,整個中國大陸正在發生有史以來最劇烈的政治變更。新政權建立之後,一切以政治意識形態掛帥,發起許多驚天動地的大運動:例如「大躍進」、「破四舊」、「三反五反」、「抗美援朝」、「實行公社」、「文化大革命」等。「宗教」那時不但被定位是「人民的鴉片」和應該剷除的迷信,而且還被定位是「反革命勢力」,尤其具有國際性的天主教,更被定位是私通外國的反動集團。在國外聽到國內許多無辜善良的老百姓冤枉而死,自然也會想到自己的母親和家人親友的安危。離家三十三年,和家人音信斷絕,雖然相信天主會照顧他們,但是血肉之心,還時時焦慮掛念母親和家人。因此,養成皺眉頭以及憂愁滿面的習慣。別人以為我性格嚴肅,待人冷漠。其實誰懂得我內心當時的掛慮和憂傷呢?只有每日在祈禱中向天主傾訴。
「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後,華國峰執政時,大陸略微開放一些。有一天,忽然接到母親的一封信,大意是說:三十多年沒有見面了,非常想念,希望我能盡快回家一趟。她並且舉例說:最近有旅居美國多年的鄰居曾回國探親,現已平安返回美國了。正在此時,我也接到了教宗任命我作花蓮教區主教的通知。我便請求教宗暫時不要公開發表我任命,讓我先回鄉探親,以後再公佈。回鄉以後,纔知道母親已經逝世三年了,她給我寫的那封信,原來是我的兩個妹妹偽造的。她們請我原諒,並且告訴我:母親逝世時,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給在國外的我寫信,就能構成被鬥爭的罪名。另一原因是怕我知道母親過世的消息之後,不願再回家。她們也很想念我,為此善意地寫了那封偽信,希望能見我一面。
回家後,親友鄰居一知道我要到父母墳上祈禱,便來安慰我,和我一起前往。長輩存活者寥寥無幾;小時的玩伴同輩大半尚在人間,但不到六十歲,已老態畢露;四十幾歲以下的晚輩大多不相識。一眼望去,整個村莊似相識又感陌生,三十多年物換星移,人事皆非,恍如隔世。一到父母墓前,立刻跪倒在地,涕不成聲,默默祈禱良久,兩個妹妹和許多親友陪我一起落淚,最後大家將我扶起。這時唯有宗教信仰能夠安慰我,因為我相信:有朝一日,我還能夠和父母親友在天堂相聚,那時再也沒有戰亂不安,再也沒有疾病、分離、眼淚和死亡;在那裏,永享親情綿綿無盡期,偕同父母親友共同分享天主無窮的大愛,和永恆的生命與圓滿的幸福。
轉載教友生活週刊
原載芥子第二十九期(2008年2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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