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岩大漠蒼茫行(六)
-- 緩緩開啟記憶之窗,靜觀土巴生活素描 -
郭子文
千手觀音千面佛(上)
一旦走進他人的生活,就會察覺到每個人都有著他自己的故事。土巴的十年裡,發現在紅岩大漠蒼茫寂寞的表面下,竟然也藏著許多波濤洶湧的悲慘故事。為何無言的大地, 總是默默承受著千古的蹂躪,卻遲遲不吱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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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是我班上一名極其聰敏的女生,不論是數學或化學,一聽就懂。永遠坐在第一排 ,但她從來不說一句話。既不和同學廝混,也不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有位同事老師,對她穿著太前進,很不以為然,時加訓斥。有一天,我向學校社工諮詢,才知道V小的時候,爸爸當著家人上吊自殺,給她非常大的創傷。知道這事之後,我就順勢在班上給她最大的空間,希望時間和空間能幫助她慢慢療傷。V不久之後,以全校第一名畢業,進了ASU(Arizona 州大)。大約兩年過去,有一天下課後,我在教室裡,V忽然出現在面前,抱著一個大講義夾,滿面春風,來跟我聊天!我按耐著吃驚,先問問她大學生活近況。V說她修了一門攝影課,特地帶來她做的project,一頁頁翻給我看。其中有一張泛黃的照片,特別引人注目。我問她,這是誰?她毫不遲疑地說,這是我爸爸!我驚覺到她終於逾越了創傷帶來的夢靨,生機再現。能夠把過去的事情回歸原樣,一切的不幸和不平,泰然納入自己的人生,何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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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照之下,J僅僅是個班上的混混大男生,但是永遠笑容可掬,話講個不停,靈活可愛,對我非常友善。學校民俗慶典,他捷足先登,搶了四個鮮烤羊腰,高高興興地分了我兩個,讓我們嚐到Navajo的一等原始美味。然而,宿舍舍監告訴我,J很愛炫耀,皮夾子飽滿,又是信用卡又是大鈔,常常佔用電話亭,假裝給人打電話,好讓同學以為他是個不容小覷的「大亨」。有一天J又來邀請我們去Monument Valley玩,說他表哥在那裏開個旅遊公司,他要做我們的特別嚮導。遲疑之際,我去找了學校社工先探個究竟,原來J的身世非比一般的可悲。他是祖父酒醉後不倫生下的孩子,母親和祖父因為家族蒙羞,分別離家出走,把他留給祖母養大。在關係緊密的宗族社會裡,J是個沒有地位,永遠抬不起頭的孩子,因此有著強烈的自卑感。那天,我們跟著他在Monument Valley遊客不能去的地方玩了一天,看到一些難能一見的景觀。回來一路上,J指著鎮上最大的豪華大宅,說那就是他的家。隨後,又彎去小巷裏一間破舊老屋,說要去看他的祖母。那次雖然玩得很盡興,內心卻不猶自主唏噓傷感。
左圖:這是在對遊客不開放的景區裏,一個天然的「陶罐石洞」。從洞中可遙望著名的Monument Valley。J說這一帶還有流沙(quicksand),因此不能對外開放。半信半疑!
右圖:這個在Monument Valley鎮外,J帶我們去看的「情人的眼淚」石洞。幾年後,小華和喻麗清來土巴,我們帶她們來這裏探險,路上遠遠就看到石崗上的「情人的眼淚」。但是沒有J的帶路,荒野裡,我們怎麼樣再也找不到去石洞的小徑。可望不可及!
J畢業後,回學校來看我幾次,每次都是一如往常的笑臉迎人。他有沒有辦法走出身世悲慘的陰影,我已無從得知,想來那會是件極其困難的事。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前人造孽,後人遭殃。二十年來,我總還不時會掛念著他,希望路上有那位貴人,能助他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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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裡和我們保持最久關係的是小豆,和他的故事也比較曲折。小豆是個徹底的鄉下孩子,純樸木訥,真誠倔強。因為他家附近White Mesa上有個很壯觀,天然形成的白石橋(Natural Bridge),我們有一天摸索老半天,去到他家,好讓他帶路去看石橋。看見他們一家五、六口,住在一間沒水沒電,像車庫般大小的土屋裏。屋裏當然也沒有冷暖氣,只有一個柴火灶和兩只老鐵鍋。他父母親經常需要出外販賣手工藝製品來維持家計,一去幾天不回。小豆是家中老大,就負責照顧幾個小的。然而,家裏除了有一點麵粉和油能做幾張Navajo 餅外,也沒有什麼可吃的,根本不可能顧上營養。鄉下小學比土巴更差,小豆來到我們高中,發現英文數學都不行,他卻酷愛玩電腦。因此,老吳就課外教他寫程式,做了一個Navajo語言的教學視頻去參賽科展,竟然抱了一個大獎回來,奠定了我們長久友誼的基礎。
這是小豆家附近的White Mesa Natural Bridge,有85呎高,55呎寬。Navajo小孩不要幾分鐘就能飛奔上頂,外來攀岩高手站在橋下,研究老半天也不知如何上去。
小豆因為在鄉下長大,對Navajo文化傳統知道很多。學生下課走光以後,他常來我教室,講給我聽許許多多的Navajo故事,長了我很多見識。因此,後來我在讀Tony Hillerman 寫的Navajo偵探小說時,就能輕鬆地了解整個故事的風俗文化背景。小豆長相和周圍那些Navajo人,很不一樣,臉很方、扁平,濃眉大眼。久了之後,才知道他的高祖父,有天出外回家路上,路過Zuni族的村落,去井邊討點水喝,然後順手就把井邊的Zuni小女孩擄回家,給兒子去做媳婦,那就是後來小豆的祖母!所以,小豆家的氏族(Clan)名為Zuni Edgewater。難道以前,這裡的人還在實行擄婚,豈不有趣?
小豆畢業後,和父親一起去了Tucson打工,業餘在社區學院進修。第二年夏天,他和爸爸在打工完回家路上翻車,爸爸不幸遇難。小豆回到土巴,一面幫助家裡,一面在本地的社區學院修課,直到我們離開土巴,他始終未能完成學業。幾年以後,我們在賭城居然又聯絡到他。憑著在校時對電腦的熱愛,小豆在賭城的PlayStation找到一份客服工作,替人解決軟件操作問題。出乎我們意料的是,沒隔兩年,小豆竟然辭去工作,全力在附近Rodeo(牛子競技)去賣手工藝。他說,受不了做客服的氣,顧客總是頤指氣使,他想自己何苦天天受辱,不如拂袖而去。是Navajo的倔強脾氣使然?小豆生活在城裡,日久不免山窮水盡,幸好附近有我們這兩個「親人」,不時能夠接濟一下。最後他只有回到保護區,至少多些家人,吃住大家一起,比較容易湊合。我們離開賭城前,他和母親、弟弟們都來到我們家。我們把一輛舊車送給他,希望他往後的日子能好過些。那次告別、分道揚鑣後,就再沒有聯絡上。即使現在,在這裡感到退休日子的逍遙時,也還會想起土巴那些學生、同事們日子的艱辛,特別是小豆,不知他情況怎樣?窮人難翻身,競爭激烈的社會裏,有誰會給弱勢人一點機會?想起那些年,順手就能為最小的兄弟做點事,算是相當的幸運。但要改變小兄弟的悲慘命運,卻也絕對不是我個人一雙手就能成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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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巴的學生,漸漸都失去聯絡,到目前還保持通訊的只有瑞安娜一人。2015年,為了把她送我保存的一首詩登上芥子(瑞安娜背景故事請參考芥子第44期),我在網上尋人,竟然把她找到。得知她大三那年,父親癌症過世,給她極大的打擊,以致中途輟學。(註:Navajo保護區,當年有許多外地公司,在那裏開採鈾礦,但沒有對員工和環境,提供任何保護措施或警告,以致多年後,Navajo癌患激增。近年政府才實施鈾礦污染死亡賠償。)也就是怕引起悲傷,她有十年沒有回土巴和老家Piñon(松村)。我和她那年通了至少有七、八封信,鼓勵她兩件事:第一,回去繼續寫作, 因為寫作可以療傷,也可自省,更何況瑞安娜從來就喜歡寫作。另外,有勇氣的時候,回土巴和Piñon老家去看看,把傷痛之路重走一遍,幫助心靈得以痊癒。她在幾封回信裏寫道:
--This is unbelievable!! I have tried searching for you on Facebook! You don't know how happy I was getting your letter. This is so amazing.
--But I am taking in consideration in doing the tranquility & balance idea. I might go back to Tuba City to visit my dad's grave and live a little through my past again. I know I have the strength to do so and know that there was a reason in having our conversation the other day. Everything does happen for a reason.
--I might just start writing again it's been awhile-just thinking about it is giving me butterflies. I was so happy in my earlier days when I had my father around. Now it seems great but there‘s a piece missing I'm trying to fill in.
--Soon maybe this weekend I will be going to Tuba City to visit my father‘s grave and show my kids where I spent my days. It will be tough but got to start somewhere.
--Merry Christmas!!! Well kids and I took a road trip. Talk about balance and tranquility ... Taking it all in. Showing the kids around. Here are some pics.
--I'm actually trying to get myself back into school. Maybe this coming August. I really need to finish what I started.
三個月後,她真的帶了孩子回老家去上父親的墳了。慢慢,她也想開始寫作,還想計畫把大學讀完。單親加上兩個孩子,工作外,還想成就什麼,非常困難。但是,我知道,人一旦有了計畫和決心,困難自會迎刃而解,命運自會慢慢扭轉。她給我書信,讓我看到她內向、低調的外表下,有一個堅韌、成熟,凡事用心的靈魂,讓人自然而然地要默默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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