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經葉珊過
古偉瀛
吾友黃榮村兄寫了一篇〈楊牧曾經葉慈過〉,紀念楊牧。談到楊與葉慈在現世關懷與作品間的互動,我當時也曾因而想起楊牧與我的一些相遇經驗,隨口說了句「我也曾經葉珊過」。沒想到這幾天友人一直催促我完稿,我於是從書房中將架上的《葉珊散文集》重新閱讀,再度確認,的確在年青的時候,曾經「葉珊過」。
原來以為這本我早年愛不釋手的書是自己買的,沒想到在書的扉頁竟然是我家兄的名字。這是他在民國五十九年剛從政大新聞系畢業時買的,被我不知在什麼時候借了過來,迄今未還。可見此書在當時的文科青年中頗受歡迎。
《葉珊散文集》的文章每篇都是我愛讀的。之所以有這麼高的共鳴是因為我們有太多共通的生長及教育背景。他自小在後山的花蓮長大,而我則出身東北部的宜蘭。我考上的是台大歷史系,而葉珊則先進入東海的歷史系,一年後轉到外文系。六零年代的東海,是一所很像美國著名的私立文理學院,教師及學生都是重質不重量。當時東海高薪延聘中外學者來任教,海內外的名儒都匯集於該校的文學院,像是徐復觀、牟宗三等大師,培養出極為傑出的人才,像是哲學的杜維明,文學的葉珊等人。
在念了一年的歷史系後,葉珊轉到了外文系,但仍與歷史系的同學頗多往來,而且他也加入社團,與他系的同學有不少人文思想層面的互動。在散文集中除了一篇Caveman 專談他的跨學科的社團外,也數次提及讀歷史的朋友。談論羅馬帝國的滅亡,或是在金門的酒樓上葉珊手持莎士比亞全集與拿著湯恩比的《歷史研究》的友人大談凱撒與布魯塔斯。
在上世紀的五六零年代的台灣,大學校園中有不少西方的人文及宗教元素,葉珊到了東海這個比較美國化的校園中,接觸到當時頗為活躍的西方傳教士,尤其是他轉到外文系後,更有興趣多了解西方文明,特別是文藝與思想。而多愁善感的這位青年,也不免懷有千歲之憂,對於終極關懷的思考很自然地會碰觸到宗教。他在文集中不只一處提到天主堂,而且與當時在東海傳教的法國神父雷煥章有頗多的交流與對話。雷神父不但熟悉法國當時的文學,哲學及藝術,更是國際有名的甲骨文專家。雷神父向葉珊傳教,從他的文中看來,他剛到東海就「喜歡教堂,喜歡它的色澤和彌撒,而且我喜歡雷神父」。雷神父邀請他相信「宇宙間有一個冥冥的主宰」,他說他很疑惑,不過他似乎也入了教領了洗,但是不久就逐漸疏離,與雷神父的交談也聚焦於談詩及哲學。且看他對這位神父的描寫「他在談宗教的時候總皺著眉頭,皺紋又深又多;可是他在談哲學和詩的時候就有笑容了。」葉珊後來對於那些教會的同學有些看法:「他們都忘了,他們只有神;我不能忍受他們對大地本身的淡漠,所以離開那個天主堂。」葉珊轉向〈教堂外的風景〉去了。在另一文中提到,有一位愛他的女子,葉珊感覺像他的妻子,後來離開台灣,他提到這女子彈琴,彈的是「教堂的落葉」,而到最後對這首曲子他也是不很清楚。可見宗教在他思考中逐漸邊縁化,不再成為主要的議題。日後他有一本得獎的散文,書名就叫《疑神》。
接觸過中國五四運動前後的浪漫文學,在讀了葉珊散文後,有一種很親切熟悉之感,好像是直接傳承五四以來的抒情散文風貌。只要看看他散文集的篇名,像是〈雁字回時〉,〈自剖〉,或是〈田園風的樂章〉就可以明白了,尤其是後一篇中提到的第六號沁芳南[也就是貝多芬的Symphony No. 6:Pastorale],更令人想起民國初年的德謨克拉西先生與賽因斯先生。自徐志摩以降的抒情傳統,好像在葉珊散文中得到了發揚,文字唯美精緻且音調鏗鏘。不過,他的散文還有超越五四之處,就是吸收了西方的古典悲劇以及英國文學的精華,使得他的散文更能抒情及療癒。
讀他的散文很令人感到温暖及療癒。服過兵役的男孩都多少體會了軍中的陽剛及風雨同舟的生活。散文集中的〈水井與馬燈〉,相當懷舊,親切有味;而一篇〈給東碇島的伙伴們〉讀來更是充滿了袍澤之間的情誼:在島上「一個碉堡連接著一個碉堡,一個哨站招呼著另一個哨站,這麼密切地連一起,彼此照應,安慰著,鼓舞著。也許這就是最真切的生命。」
散文集中的第二輯全是給英國早夭的抒情詩人濟慈(John Keats,1795-1821)。葉珊在讀完友人送他的一部濟慈全集後,他迷上濟慈,想翻譯濟慈的一首名作(恩迪密昂〉,「天氣都是陰霾的,却有一股熱流在體內,支持著我。」這都和年青人充滿朝氣的心靈得到共鳴。在金門一口氣回顧了二十三歲以前的生活,寫出「花蓮的山水,臺中星火,淡水的黃昏,臺北的詩文,高雄的悵惘」散文,以濟慈為傾訴的對象,娓娓述說在這些地方的獨特的風情、邂逅的人物以及遭遇到的事件,夾雜著想像與現實的思緒,將那一段青澀的歲月浪漫呈現。他一直寫到最後一篇「作別」,要結束這個濟慈時期,全篇代表他心中所感受到的的失落與成長。且看最後多麼令人動容的一句向濟慈的告白:「看楓樹飄羽,榆錢遮天,那種早期的迷戀也會蕩然。詩人,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
年青時開始對異性產生興趣與愛慕,有許多暗戀或是介於喜歡及愛戀之間的感情。但往往因為離鄉就學或是出國而斷斷續續,剪不斷理還亂的盤據在年輕的心靈,成為憂愁及甜蜜交替的辰光。散文中葉珊在故鄉花蓮,台北淡水, 東海的大度山上,以及遠在天涯好像都有一些心繫之人。與一般的青年人沒有太大差異,只是在葉珊的筆下將這種青春時期似有若無的情愛,以及離情依依,又想奔向天涯的愁緒憂懷,兼有期待的複雜心態,描寫得入木三分。不久之後他在美國中西部乘坐火車,經過密西西比河時,手探入口袋中拿出紙卷,上面寫著:「十里平湖綠滿天, 玉簪黯黯惜華年。」雖然在文中沒有將全詩錄入,但是看過「倩女幽魂」的人一見到這两句,就會想到凡間的男歡女愛、两情相悅,到底比起想像中的神仙眷侣要更令人响往。
葉珊服完兵役後赴美留學,先在愛荷華的安格爾及聶華苓夫婦所主辦的亞洲作家寫作班就學,好像是與王文興、白先勇一起參加。他不久就開始壯遊美國大陸。他的旅遊經驗豐富,來美途中好像還在日本暫停了數日,初次去國懷鄉,使他的華夏歷史情懷大興。他的日本之行自然聯想到唐朝的長安:「盛唐的京都烟雲已遠,想望在扶桑的飛簷上捕捉一點歷史的殘渣;」而他横貫美國的東西部旅行,所到之處,無不觸動其故國歷史文化之思:「美洲大陸的冰山,多像五代畫幅上的古意啊,秋天的烟,夏天的雲,春天的霧,冬天的雪,許多偶然的交替,自然的嬗遞都被我抹上歷史和傳說的色彩,從紐約到舊金山,從鹽湖城到芝加哥,沒有一片美景不被我稚氣地比做千年前胡馬委瑣的長安。」
散文集中的最後一部分是葉珊來美後,從愛荷華到加州柏克萊攻讀博士時的體驗以及心境的轉變。二十世紀六零年代後期的美國加州柏克萊,正是反越戰嘻皮運動的大本營。反美國帝國主義的思潮高漲,亞非拉的民族主義興旺,葉珊的浪漫思想開始轉為對政治及本土意識的關懷。他在尚未來到美國前,對美國的憧憬在看到柏克萊校園的抗議及示威後,已逐漸破滅。葉珊在柏克萊校園中「樹下的木椅上聽流亡的古巴人演說,在七彩水泉邊學長髮的墨西哥人唱歌唱出三百年被征服,被凌辱,被驅逐的悲哀——有時坐在一方旗幟下的石梯,凝視两百尺外的尖塔,那两年前被我歌頌素描的尖塔,…也曾充滿了幻想,一再編織著遠遊的夢,西方的流光、雲層,盡是一場寒冷的細雨!」冷雨打碎了美國的夢,葉珊感受到的是〈八月的濃霜〉。從此以後葉珊的浪漫時期正式結束,他瀟洒地提到:「不能把握到的我們必須泰然地放棄。不論是詩,是自然,或是七彩斑斕的情意。」於是他進入了大家目前所熟知的楊牧時期,他好像是台灣最早的覺青之一。
我第一次見到葉珊是1979年的暮春四五月間,在加拿大的温哥華的陳若曦家。因為當時陳若曦和其夫段世堯博士剛從大陸歷劫歸來,帶了两個兒子在加拿大移民。段博士是流體力學博士,學成後與陳若曦抱著理想回到祖國服務,沒想到有如此遭遇,出來後他的學問已經和美國主流脫節,只好到佛羅里達大學做一些研究的工作。由於陳的著作《尹縣長》敘說文化大革命的情況,在海外大受歡迎,陳聲譽鵲起,許多海外文人學者紛紛前來訪問陳女士。我剛好當時在當地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歷史博士,陳女士有時找我幫她看家,以便她到全美各地去演講。有時她也邀請海外文人到她家去歡宴,我因此在席上見到了沉默少言的葉珊。那晚冠蓋雲集,在座的我記得好像有白先勇,李歐梵,葉珊,馬森等學者。席間大家在傳閱一張從台灣來的傳真,是許信良宣告脫離中國國民黨的公開信,這信迅速成為大家議論的焦點。此外,李歐梵大談他對杜斯陀也夫斯基的小說的看法,馬森談他從法國,經加拿大到美國墨西哥任教的經驗,葉珊則提到了他在暑假要回台灣參加文學獎的評審工作。我趁機跟葉珊見了面,他問了我與研究相關的一些問題,他說在他任教的普林斯頓有些人的研究與我的題目密切相關,會介紹我與他們聯絡。果然在他回去後不久就來信,極熱情地要我去普林斯頓深造,願意協助我,正如他多年來一貫地提拔台灣來的後輩。只是我當時已經快要結束學業,準備寫博士論文了,因而沒有接受他的好意。十多年後我已經在台灣大學歷史系任教,趁放假從台灣來美國西雅圖訪友,再度去拜見葉珊。他當時住在一間面臨美麗幽靜的華盛頓湖的房子,在華盛頓大學任教,我再次向他致謝當年的提攜,我們聊得很愉快。
近二三十年雖然沒有重讀葉珊,但是他的散文常縈迴腦際,有時還能藉此抒發情緒,身心得到不少慰藉。前幾年獨自一人去大陸講學數月,一去到那兒,是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深秋,舉目無親,還真不太適應。惶惑孤寂之際,遙想到多年前葉珊初到人生地不熟的愛荷華時,懷念起故鄉,感嘆著一句話:如今「秋雨落在陌生的平原」!這些字句令我共鳴且化解不少愁緒。
猶記得五十年前在台大,將要畢業出社會時,寫了一首詩,其中一段;
啟航了,
綴一串友情的花朵,
伴幾度無星的夜航!
葉珊的散文就是其中重要的一朵友情之花,陪著我度過不少難眠的時光。雖然多年前,我也曾經葉珊過,但今日仍能受其遺澤。
這印証了葉珊在散文集中,曾經翻譯過的濟慈的一句經典:「美的事務是永恒的歡愉,其可愛日增,絕不消逝空無。」
“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 ever:
Its loveliness increases; It will never
Pass into nothingness.”
本文節本登載於《文訊》4月號/2021 第426期,頁108-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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