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在台灣多元宗教的社會環境裡,基督徒只佔極少數。相信每位教友讀者都有不是基督徒的親戚、朋友、鄰居以及同事。我們這些非基督徒的親朋好友身後的命運為何?他們是否也能得救?這是我們每個人都關心的問題。
幾乎有兩千年的時間,天主教會認為只有領過洗禮的基督徒才能得救。伯多祿前書3:21這麼說:“這水所預表的聖洗,如今賴耶穌基督的復活拯救了你們。”早期的基督徒依照字面這樣相信了,因此在尼西亞信經裡這麼說:“我相信赦罪的聖洗,只有一個”。教會裡嬰孩洗禮的傳統就根源於此。
當然也有例外的情形,比方除了水洗之外,教會有血洗和願洗的說法。前者指的是那些不曾領受水洗、卻為了信仰而殉道的人,後者指死者在生前沒有機會接受水洗、但是卻有明確的受洗意願。
沒有領洗的人不能得救,在教會之外沒有救恩,天主教會維持這樣的看法,一直到了二十世紀中葉,在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裡才有了一個相當大的轉變,梵二的《教會憲章》第16條這麼說:
至於那些在幽暗和偶像中尋找未識之神的人們,天主離他們也不遠,因為賞給眾人生命、呼吸和一切的仍是天主, 而且救世者願意人人都得救。原來那些非因自己的過失,而不知道基督的福音及其教會的人,卻誠心尋求天主,並按照良心的指示,在天主聖寵的感召下,實行天主的聖意,他們是可以得到永生的。還有一些人,非因自已的過失,尚未認識天主,卻不無天主聖寵而勉力度著正直的生活,天主上智也不會使他們缺少為得救必需的助佑。在他們中所有的任何真善的成分,教會都視之為接受福音的準備,是天主為光照眾人得到生命而賜與的。
《牧職憲章》第22條也說:“聖神替所有的人提供參加逾越節奧蹟的可能性,雖然其方式只有天主知道。”
梵二如此明確的宣講從此打破了過去只有基督徒才能得救的看法。
如果非基督宗教的教徒也能得救的話,那麼他們的得救是如何得到的?是因為他們信仰的宗教嗎?或是跟他們的非基督信仰沒有關係?
對這個問題,梵二的《教會對非基督宗教態度》宣言裡的答案顯然是正面的。這個宣言的第二條這麼說:
天主公教絕不摒棄這些宗教裏的真的聖的因素,並且懷着誠懇的敬意,考慮他們的作事與生活方式,以及他們的規誡與教理。這一切雖然在許多方面與天主公教所堅持、所教導的有所不同,但往往反映著普照全人類的真理之光。
換句話說,教會承認其他的宗教裡可能存在著“真”與“聖”,這些宗教也“反映著普照全人類的真理之光”。因此在同一宣言裡,教會這麼地勉勵信友:“應以明智與愛德,同其他宗教的信徒交談與合作,為基督徒的信仰與生活作見證,同時承認、維護並宣導那些宗教徒所擁有的精神與道德。以及社會文化的價值。”
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於1990年12月7日發表的《救主的使命》通谕,更明確地指出上主借著其他宗教的精神寶藏顯示給非基督徒:
藉著人們的精神寶藏,祂以許多方式,成功地顯示自己,不僅臨在於個人,而且也臨在於全體人民,他們的宗教就是他們精神寶藏的主要而基本的表達,即使有時它們含有「差距,不完美和錯誤」。
如果非基督宗教的教徒也能得救,而且他們的得救是受益於他們的非基督宗教信仰,那麼這些信仰是否也是上主救贖計劃的一部份?
這個問題比較複雜得多,在西方的神學討論中,大致可以分成三派:傳統的排外派認為除了基督宗教之外,沒有別的宗教跟上主有關;以拉內(Karl Rahner)為代表的宗教包容派主張基督的恩典普及全球,包括那些非基督的宗教在內;還有希克(John Hick)為代表的宗教多元論則認為各宗教只是「不同的燈,相同的光」,每個宗教宣稱的真理只是他們理解覺察到的真理,不能算是絕對的真理。
在西方教會裡,這樣的問題或許是神學研究的好題目,但是在亞洲教會裡,這可不一樣。因為亞洲是世界上幾個古老宗教的發源地,除了菲律賓以外,其他亞洲國家的基督徒都只佔總人口的少數。因此教會如何面對其他的宗教來繼續宣講基督的福音,這是一個刻不容緩的切身問題。
(中)
本文前篇提到亞洲教會面臨的一個切身問題,也就是如何面對其他的宗教來宣講基督的福音。在本篇裡,我們探討亞洲教會的反省和努力,以及梵蒂岡對亞洲教會作法的反應。
除了菲律賓而外,其他亞洲國家的基督徒都居住在大多數人口為其他宗 教信徒的社會當中。他們看到這些非基督徒的親友、鄰居、同事都過著善良正直的生活;在每日生活中,他們與這些非基督徒來往交談;彼此的互相瞭解和尊重日益加深。修女、神職人員和主教們也分享了這樣的經驗和態度。亞洲的天主教會在福傳的議題上因而有了它特殊的領會。
亞洲天主教主教團協會主張:在亞洲地區宣講基督最好從天國的角度切入。藉由宣講天主國的來臨,來傳揚上主無限的慈悲、正義與和平。這樣的主張,一方面是針對著亞洲多元文化與宗教的事實,一方面也是針對著普遍存在於亞洲社會中的民生貧困和財富不均的現象。主教團協會因而推動交談性的福傳。而且主張從實際的生活層面的交談開始,推廣到一起為社會正義努力而工作,從而在神學思想上一起探討研究,最後到宗教經驗的交換分享。(註一)
關心亞洲教會的神學家們和主教團協會合作,深入反省、研究,提出許多在多元宗教裡的神學議題。這些都陸陸續續地發表在亞洲天主教主教團協會的各項文件裡。
擔心這樣的發展可能導致宗教的相對主義,梵蒂岡在1998年四月十九日召開了主教代表會議亞洲特別大會。這個會議一開始就不順利,籌備會的總秘書處在1996年草擬的預備文件引起亞洲主教們的強烈反彈。開會的時候,教廷強調外教人的皈依,亞洲主教們則強調愛和生命的作證,亞洲主教們和教廷官員之間明顯地缺乏交集。一直到會議閉幕前,雙方才稍稍有了共識。
在開會期間,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倒是勤勤與會,聽到了亞洲主教們的衷心之言。1999年十一月教宗訪問印度時,在新德里發表了《教會在亞洲》勸諭。這篇勸諭一方面仍然堅持著羅馬基本上的看法,例如強調耶穌救贖的「唯一而普世」本質,如果不提耶穌是唯一的救主不能算是真正的福傳等等;但是另一方面,這篇勸諭也包含了主教們的許多建言,比如:和亞洲宗教及文化交談的重要,重新發掘耶穌的亞洲面貌等等。
接著,梵蒂岡信理部在2000年八月發表了《主耶穌》宣言。教廷擔心在多元宗教環境下的交談,可能危及一些最基本的信仰真理,例如基督啟示的決定性和完整性;聖經的靈感性;聖言和耶穌在位格上的合一性;聖言和聖神在救恩工程上的一體性;教會作為普世救恩的中保性;天主的國、基督的國和教會的不可分割性等等。另外一個敏感的議題是耶穌救贖的「唯一而普世」本質。「《主耶穌》宣言認為基督獨一無二的身份,賦予祂一個絕對的和普世的意義。祂是元始和終極,祂「唯一而普世」的本質不可置疑。」(註二)
《主耶穌》宣言在亞洲教會裡引起廣泛的討論。它試圖鼓勵交談,卻又嚴緊把關。因此文件中多處有令人不解的地方。比如它說其他宗教存有「來自天主的宗教因素,也是聖神在人心中所引發的一部分」,但旋即又說「他們處於嚴重的不足中」。好像聖神沒通過梵蒂岡的鑑定考試一般。
又如,宣言提到其他宗教的經典「有一些成分曾經是滋養並維持許多人與天主的宗教關係的工具」,但是又堅決否認這些經典的受默感價值。如果沒有來自天主的啟示,一部典籍能夠成為人與天主關係的工具嗎?
儘管《教會在亞洲》勸諭鼓勵神學家們對耶穌的亞洲面貌多加探討,實則在勸諭發表之前,教廷信理部已經對一部探討多元宗教神學的論著(註三)展開調查。這本由旅居印度的比利時耶穌會雅各伯.迪普伊(Jacques Dupuis)神父所寫的書,被一般神學家們認為是相當重要的重量級作品。2000年六月信理部正式指控這本書對教義的詮釋有嚴重錯誤。神學家們卻在書中找不到任何有違背教義的文句,迫使信理部又發出了第二封和第三封通告。信理部最後的結論是,書中對議題的探討雖然沒有超出教會官方的教義範圍,但是有些文字的不明確和不容易瞭解,可能導至讀者對教義的誤解。
當然,這些神學與教義的討論不是本文的重點。我們有興趣探討的是:在多元文化與多元宗教環境裡生活的天主教友。他們心目中的天主是怎樣的呢?在下一篇中,我們將繼續探討。
(下)
本文前篇我們提到在一個多元文化和多元宗教的環境中,亞洲教會對宣講基督福音所做的思考和努力,以及梵蒂岡對亞洲教會作法的反應。在本篇中,我們探討在這樣環境裡生活的亞洲天主教友,他們對上主的看法。
對於亞洲多元宗教的這個事實,旅居印度的比利時耶穌會雅各伯.迪普伊(Jacques Dupuis)神父提出如下的推理(註四)。他說儘管世界上有許多不同的宗教,但是如果真神只有一位的話,那麼我們可以合情合理的假設上蒼救贖全人類的計劃也只有一個。如今世界上雖有許多宗教,它們應該不是毫無相關的各自存在。相反地,它們都是一個整體救贖計劃中的一部分。可以說,上蒼的救贖計劃是多面向的,而聖子耶穌的降生成人是這個多面向救贖計劃的高峰。
因此亞洲教友們看到一位慷慨大量、恩澤廣被的上主。祂創造了天地,之後更不斷地臨在於歷史與文化當中。多元的宗教傳統可以看成是天主巧手妙工的傑作。「在它們之中,我們看到一位大愛的上主。祂的救恩遍及所有人類,祂的聖愛涵蓋所有文化。這也是我們這個世代的特別恩典,因著宗教交談,我們的視野拓展了,看到了上主聖愛的無窮盡,也幫助我們更深一層地領會到上主的奧秘。」(註五)
他們看到一位不斷地自我空虛的上主。祂因著愛,在創造宇宙當中已經自我設限,「讓出一個不屬於祂的空間」。隨後在救援工程當中,祂更是不斷地調整祂的計劃。「天主的愛是永恆不變的,但愛人的方式卻永遠在改變,僅只是為了適應不同時空環境的人。如果天主救援行動是如此,則我們看不出為什麼教會在進行福傳的交談行動時,不能取法天主的啟示行動方式(自我空虛)好能適應他者生命,與他人進行生命的交談。」(註六)
他們也看到一位活躍聖神的化工。「從聖神的效果來看,我們彼此都有聖神運作,只是在確定性的質、量、方式、脈動上,有所不同...在他們之中,我們仍然看到了天主慈愛的面貌、聖言的種子、聖神的光照,即便是那是一條特別的得救之路。」(註七)
所謂聖神的效果,亦即是保祿書信裡說的:「仁愛、喜樂、平安、忍耐、良善、溫和、忠信、柔和、節制」(迦拉達書5:22-23)。這些,亞洲的天主教友們都在他們許多非基督徒的同胞身上看到了。如同耶穌說的:「你們可憑他們的果實辨別他們...凡是好樹都結好果子;而壞樹都結壞果子」(瑪竇福音7:15-17) 。的確,對聖神在其他宗教裡的影響,是很難叫人否認的。
教會傳統的教導是:耶穌基督在兩千年前的降生、受難與復活所帶來的救贖是「唯一而普世」的。祂復活以後派遣了聖神、建立了教會,並且藉著教會的傳授,把基督的福音和救贖帶給世人。因此教會從前教導上主的救恩只存在於天主教會之中,如今也堅持只有耶穌派遣的聖神以及聖神所建立的教會是唯一正統的道路。(註八)
教會如此的堅持,不禁讓人聯想到專賣店的契約。梵蒂岡好似在提醒上主:「只此一家,別無分店。除了兩千年前在猶太開始的那家之外,袮可不要在別的時段別的地方到處送愛。」
教會的這種傾向其來有自,從猶太人聲稱他們是唯一的選民,到早期耶路撒冷教會堅持外邦人的基督徒要遵守猶太法律,以至於後來教會以為希臘羅馬化是唯一的本地化模式。從教會歷史中,我們可以瞭解今天教會為何採取如此的立場。
但是我們也不必因此失望而灰心喪志。因為梵二的《天主的啓示教義憲章》就說教會的傳統是活的,不斷繼續地有新的進展。在發展中,每個時代對宗徒的傳授有新的體會,教會的傳統會因此日復一日的更接近天主的圓滿。這樣的發展,要一直持續到「完成了」的那日爲止。
這一點也可以運用在我們對耶穌基督的瞭解。「在宗教交談中的耶穌基督形象,不能單從基督徒的觀點來鎖定,應容許人們去發掘,」「肯定基督是唯一的道路、真理和生命並不等於我們已認識祂或擁有祂。因為只要救恩史一天未臻圓滿,人在旅途中還能繼續不斷發掘祂的奧秘臨在,故需要在每天的生活中學習與奧秘邂逅。」(註九)
亞洲天主教徒相信而且讚美「上主的慷慨大量」,他們對「基督的唯一性和普世性」也不懷疑。至於這二者之間如何調和,他們用東方人特有的寬宏含蓄本質,把上主的這兩個奧秘藏在心中,時刻存想。
註一:“Towards Asian Liturgical Inculturation”, by Jonathan Yun-Ka Tan, FABC Paper No. 89, December, 1999
註二:曾慶導,「〈主耶穌〉宣言“Dominus Iesus”」,恆毅雙月刊 , No. 547, 2008年6月。
註三:“Toward a Christian Theology of Religious Pluralism”, by Jacques Dupuis, S.J., 1997, Orbis Books, Maryknoll, New York.
註四:“Toward a Christian Theology of Religious Pluralism”, by Hacques Dupuis, S.J., 1997, Orbis Books, Maryknoll, New York, 386-387.
註五:“Quest for the Living God”, by Elizabeth A. Johnson, 2008, The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New York, New York, p. 163.
註六:潘永達,「聖言在世界中:台灣本地化福傳的多面向」,神學論集 168號,2011年夏。
註七:賴效忠,「台灣民間宗教與聖神聖神年談面對民間信仰的福傳」,神學論集 117號,1998年秋。
註八:今天尼西亞信經裡「我信聖神,由聖父聖子所共發」的字眼是羅馬拉丁禮教會在第六世紀末期所更改的。最早的尼西亞信經只說「我信聖神」,到了西元381年的君士坦丁堡第一次大公會議加了「由聖父所發」的字眼。聖神到底由誰所發,迄今仍是東西教會的爭議之一。
註九:武金正,「宗教交談中的耶穌基督形象」,神學論集 133號,2002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