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修小會的共融園地

母親越來越年輕，不只是形容她逐漸縮小的身材，也是形容她的言行舉止以及越來越像小孩的心智。她是阿茲海默症第二期後半段的患者，已無法有效地打理自己的生活，各方面都需靠兒子媳婦的細心照護，與親人溫柔的陪伴。

除了家人，無玷之母支團的聖母軍兄姊，最了解母親病情的發展了。由無法清楚地報告工作、聽完話馬上就忘、不再注意外表的美醜，以及逐漸返老還童的行為態度，到後來完全的依賴…，在每星期三定期的週會中表露無遺。但奇妙的是，記憶障礙對她的信仰生活，似乎沒有太大的影響。直到現在，開會時仍可正常無誤地領唸一端玫瑰經。遇到適當的探訪者，也會頭頭是道的高談基督信仰。她常以「背著自己的十字架跟隨耶穌基督」來鼓勵人，因為背十字架雖然痛苦，却為我們帶來永生的希望。

母親年輕時曾是小學音樂及美術課的老師。記憶力衰退後，我們就鼓勵她畫畫、彈琴，希望藉著手指的運動增加腦部活力。曾經有一段時間，她為乾燥的松果塗上色彩，然後附上自製的賀卡，當作聖誕禮物送給老朋友。我們在撿拾、彩繪、包裝的過程中得到很多快樂及意外的驚喜，至今仍令我津津樂道。她也依我們的建議寫日記，記下每天身邊發生的大小事情，供自己翻閱以減少重複訊問家人的次數。母親也很喜歡去老人中心活動，因為那兒有許多同齡的朋友。每當我送她上車向她與許多老人搖手道別時，感覺就好像回到童年時代，只是我們的角色互易罷了。母親很喜歡熱鬧也愛收集相片，因此親朋好友的玉照擺了滿屋。

母親每天早起一定要喝咖啡，否則會頭暈。弟弟常陪她散步至街角的星巴克，那兒工作的少男少女都知道這位中國老太太要點什麼口味。樸克牌是她自娛的玩具，一天總要玩上好幾回，打發了許多無聊的時刻。她最不會忘記的就是唸玫瑰經，念珠掛在胸前，每天都唸好幾串。最愛上教堂參與彌撒聖祭，無論何時何地都會聽到她問：「我們什麼時候去教堂？」嗯！朝拜天主之外可能也是很想跟老朋友見面聊天呢！到公園散步是每天重要的活動。母親左膝曾跌傷，於是要運動的醫囑深印腦海。她認為要活就要動，因此從早到晚就不停地進進出出，十分執著。直到最近，體力顯著衰退，少日曬後，皮膚才又回復往日的白皙。

母親記得八十年代時與朋友去歐洲朝聖的歡樂，却忘記了台灣本島的風光，且深以為憾。五年前，我們全體子孫特別在台北集合，陪母親搭乘觀光火車旅遊，她高興極了。去年夏天在住家旁邊的公園散步時，我問母親：「還有沒有什麼想做而未完成的心願？」她回答說：「小時候家境富裕，在眾人呵護中成長， 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日本侵華，備受驚恐，那段日子最痛苦。為躲日本人受到神父修女捨己為人的感召而領洗入教，因禍得福是最幸運的事了。戰亂時期尊父母之意結婚，雖不滿意但接受了，至此以後全心照顧孩子奉養父母，幾十年的日子就這樣過去。如今住在美國，兒女媳婦孫子女都很孝順，回台灣時又有兩位女兒、女婿陪伴照料，實在很美滿也很感恩，天主隨時都可收

回我的靈魂。唯一的遺憾就是大女婿去世的太早。」媽媽的思緒有時候又清楚的驚人。

母親晚年罹病，帶給家庭成員許多嚴厲的挑戰與考驗。感謝天主一路的扶持與陪伴，使我們做子孫的越發團結與合作無間，每個人都能意識到，陪伴照顧母親、奶奶是義不容辭，而且是生活中最優先的選擇。我們也學會處變不驚，把母親許多特殊的言行，當作生活中的小挿曲，常以一笑置之。近年來，優雅有禮的母親返老還童，不論思想、言語、行動，有時單純任性的像個孩子。大女兒時常帶著她的兒女與我們母女，祖孫四代一同出外午餐，因此特別讓我覺得母親似乎比她的重孫還要小了，非常需要我們的幫助。這樣的轉變，我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她比較在意自己的感受，不似以往受禮教束縛事事隱忍，憂的則是她又衰退了一步。

有一次閒談時，我要兒子娶一位好女孩然後搬出去住。兒子的回答讓我十分震驚。他說：「我結婚後也要住在家裡，我要像舅舅照顧奶奶一樣照顧妳，如果我賺很多錢，我們再換一個更好的房子。」我把他的話記在心裡了。我很感謝我的母親，我的弟弟與弟媳，他們的身教深深影響了一個受美國教育，曾經十分叛逆又十分鐵齒的我的兒子。我的美國女婿也很關心奶奶，他特別告訴女兒，將來除了要照顧父母也願意奉養岳母。生病的母親使我們全家人都學到要更尊重生命，也讓我有機會提前規劃自己的老年生活。

我們姐弟四人自成家後一度分居在各不相同的城市，母親病後開始有較多的時間相聚。有一次，小女兒擠在我們姊妹中間，閱讀我外婆也就是她太婆所寫的自傳，看到有關我母親也就是她外婆的部分故事時，就好奇地問個不停。母親在旁只是微笑未答一句話，從前朗朗上口，美好又有趣的回憶，好像都隨著時空煙消雲散了。還好聰明的二妹在旁繪聲繪影地敘訴，彌補了母親記憶的空白。我們一家人都很喜歡唱歌，記得小時候常聽外婆哼唱京戲及流行歌曲「往事只能回味」，母親晚年比較愛唱鄧麗君的「小城故事」。聽她的老友說，母親在老人中不打麻將不玩牌，只愛唱卡拉OK和散步，她是那裡的歌后呢。《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穫特別多。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裏已包括 …。》相信除了旋律優美，詞曲的意境也抒發了她自己的心情故事吧！

人，在浩瀚的宇宙中十分渺小。由出生到死亡，好像是繞了一個圓圈後再回到生命原點的過程，或許是又歸回天父慈愛的懷抱吧！耶穌曾說：「你們若不變成如同小孩子一樣，你們決不能進天國。…」 我的母親越來越年輕、越來越像個孩子，她擁有我們的愛，她是幸福的。

原載芥子第二十七期（2007年7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