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長島秋景很美,樹葉都染紅了,五彩繽紛的落葉隨風飛舞,金色的陽光照射著樹梢閃閃發光,應該是令人歡愉的季節,而我卻隱沒在無盡的悲傷沉痛裏。十一月首日這天,正欲撕開十月份月曆,怎麼是聖五傷方濟各圖像?從來只知道小德蘭的主保瞻禮在十月,沒有留意聖方濟主保瞻禮就在十月四日。

我的先生英彬,這次從病倒到去逝發生得很快,使我措手不及,雖然他一直有心理準備。六年前他曾因感冒倂發肺炎住院兩個月,之後我們都很小心。每年打預防針不曾生病。今年九月下旬,我因動了小手術在家調養時,發現房客台灣來的留學生不知得了流感多久,咳嗽得很厲害,他的室友也被傳染。我馬上警覺要英彬小心,一切都太遲了。其實他早已被感染,因體弱咳不出而不自覺,直到104日這天他開始發燒。可能已有預感,英彬拒絕看醫生。這次的流感病毒似乎特別厲害,我正銷假回去上班也不能倖免,又再請假。117號星期四這天,英彬早午餐只吃一點,晚餐則吃完整個素包子和一碗湯。臨睡前,我坐在他床沿上陪他說話,他說如有什麼狀況不要急救。不願急救這句話他不只兩年前就寫在遺囑裏,更是常常跟我耳提面命。我曾回應他有時我們不一定能照自己的意願想怎樣就能怎樣。但我心裏祈禱天主憐憫,希望真的到時候讓他在家中平靜的走。不料天主自有祂的安排。當晚,我幾乎每兩小時就醒來,看他都躺著不知睡得怎樣?至清晨五點多我再醒來,看他仍睡著,我又回床上。約半個鐘頭再起身,竟看到他倒在地毯上,驚駭得我心都停了,急著叫喚他不應,身體涼涼的。不知道他還有無氣息,本能地急忙打911。抵達醫院後,簽完文件,急診室的醫生護士問我警察有沒告訴我他的的心臟停止跳動?我答沒有,是否他沒救了?他們回答我不能這麼說,他們要嘗試讓他恢復心跳。我猶疑了,坦白告訴他們英彬的體質情況也有交代不願急救。那位猶太醫生仍繼續說服我,說你們天主教徒Pro-life,給他兩三天試試看好嗎?我怎能說不?

這一急救,英彬心跳恢復了但很微弱,同時醫生也發現他肺部感染得很嚴重,馬上靜脈注射,施行藥物治療,又插管灌空氣擴張他的肺部。惡夢重演,我心靈直颤抖不忍看下去,趕快聯絡查經班的朋友Tina請她幫忙聯絡神父。真巧,我們查經班的負責人周心慧正在Flushing,中華聖母堂的本堂何神父也在,心慧隨即帶神父來醫院。何神父在英彬額頭和兩手掌上傅油、祈禱,由我代領聖體。隨後,褚海蘭也來到醫院陪我。週五這天就在驚惶、憂懼不安和存著希望,又需有心理準備中過去,一夜難眠。

週六、週日因逢週末,每天的醫護人員都不同面孔,我抱病在加護病房陪著受苦,不斷跟他道歉、解釋為什麼沒有照他的吩咐不急救,告訴他再給自己機會求天主醫治。他都沒反應,一直不醒。但腦部檢查並無缺氧或受傷出血。這樣一個瘦弱無力的人,不知道他們對他做了什麼?嘴唇和下巴都有傷口血跡,眼角有乾掉的淚痕。我拿棉花沾溫水為他擦拭,在他唇上抹點凡士林。也在他額頭畫十字聖號,唸四串玫瑰經和慈悲串經,告訴他把這一切的痛苦獻給十字架上的耶穌。三天過去了都沒有好轉。我知道我必須作決定,就求天主指引如果醫生不為難我,就是祂的旨意。星期一這天是假日,一進加護病房,眼前的情況嚇我一跳,英彬滿臉漲紅非常痛苦地喘著氣,心跳很快速。我立刻要求見醫生,堅持停止一切治療,醫生無奈地承認藥物的確都沒有幫助。當我告訴英彬醫生答應拔管了,才說完他竟停止喘氣。這是四天來他唯一的反應。然後我為我們廿年的婚姻謝謝他,能想到的話一直跟他說。我想苦難要過去了,就靜坐下來唸光榮經,才唸完,海蘭趕到,醫技人員也進來了。拔管後,護士為他打一針瑪非以減輕他的痛苦,不到廿十分他的脈博停止。我的心也撕裂了。

天主垂憐,我居然能獨自一人去Funeral Home洽談一切舉行追思彌撒。問起英彬的聖名,我答聖方濟時,好像有個光照,突然間明悟這幾年英彬真的是以聖方濟的靈修為歸依,他喜歡這位聖人,有些個性和價值觀很接近。從開始認識,他就很簡樸、克己,對名利看得很淡,常說萬物皆虛,要知足感恩。退休後,一年四季除了寒冬,他總是坐在後房椅上望著院子的草坪和聖母石雕像,說是他的彌撒。他以他的有限和不受拘束的方式,或親近自然,拔野草,聽蟬鳴,任松鼠、野兔在他周圍跑來跑去,松鼠常大方站在他面前啃他種的番茄。或看書讀報,打電話問候親朋好友,和鄰居們招呼。生活上自己很節約,賙濟親人需要則很大方。自中年得病他的體能逐漸衰退無力,對輕視、貶抑他的人卻不生怨恨,經常不顧體弱依然很熱心去幫助人家。我心情就很不爽,沒體會他與造物者和好,與人類和好的情操。值得欣慰的是四十年前他在木柵國中教書的學生,打聽到我們的地址,從台北來看他。問他怎麼都不回台灣?很多學生都想念他。得知他不良於行就說這有什麼關係,某某現在是警察局局長,叫他開車載你,替你開道。英彬幽默回應他:我以前有沒有處罰過某某?大家笑得很開心。當然他也有情緒不穩時候,有躁鬱,會失眠,對自己的身體灰心,可是要我不用擔心,他不會想不開。他是熱愛生命的,每天晨起,他都習慣大聲說:阿肋路亞!很高興他還活著。不清楚他內心的苦的人從他那裏感染的只有喜樂。我的鄰居們對他的和善與笑容最有印象。我找出他領洗時送給他的書:「方濟的祈禱」,在書頁上,我寫著:願聖方濟對宇宙性的愛德及無限謙遜的精神,帶領你進入天主聖三的大愛裏!英彬真的以他病弱的身軀為信仰作了見證,竟然在他的主保月中被召回天家!

參加追思彌撒前,收到筠梅姊的E-mail。她說萬事皆有時,生有時,死有時。天主給的,天主收回,我們應從心底裏毫不保留地感謝祂 ….啟示我不能如此傷心過度 … 兩位房客下樓怯生生要求我也帶他們參加追思彌撒,我說好。他們也嚇住了,我怎能要一個年輕人承擔這生死之重?抵達中華聖母堂時,發覺自己竟忘了買花,沒想到小姑和兩位姪甥女和她們的基督教會已擺設了三大盆花籃,海蘭也送了一盆素雅的白色香水百荷放在祭台前。彌撒一開始,我就深深感受到被天主的愛包圍,天主愛他。主祭何神父雖不識英彬,以英彬聖名方濟各必有他的因源,講了聖方濟的精神。英彬領洗時的代母任瑞麟和我奉獻餅酒,他的大妹也上台作見證,說二哥教她要寬恕人等等。最後彌撒在神父的降福和他的姪女以優美的琴聲:「奇異恩典」和幾首短曲中結束。到了星期六,英彬的代父楊開勇從紐澤西趕來,正好Funeral Home打電話來說可以去領骨灰。開勇的木工手藝很精緻,在英彬領洗時為他做了個十字架,一直擺在他書桌上。沒想到會是開勇陪我把英彬的骨灰罈帶回家,並為他祈禱。同時我們也有很深的信仰交談。英彬一生中所關愛的親人和在他生命中有特別意義的人,最後都以不同的方式送他一程。

英彬的遺囑,除了交代我不急救外,也提及不要驚動親友,不必追思彌撒〈他曾在教堂身體出了小狀況就不願進堂,自覺卑微不算是好教友不配被追念〉,一切從簡等等。結果事與願違,但也因急救,即時領了傅油聖事,追思彌撒過程更充滿天主的恩寵。心慧事後告訴我,當她把英彬小小的相框放在聖母伸出雙手的像前時,天主跟她說陳先生已在聖母的懷抱裏,他真有福氣。小姑們則通知很多親友,所以小叔和前妻生的女兒也從加州來,姪女很驚喜她不曾謀面的二伯父保留了她嬰兒時與她父母的照片,用手機拍下很多張留念,又能為二伯父拉小提琴送別。仔細回顧整個過程,我雖也病得不輕,可是每一件事情的進行,很多細微地方充滿聖神的帶領和天主的眷顧。天主沒有輕看他,天主為愛他的人所準備的,是人心所未想到的。祂的思念不是我們的思念,祂的行徑不是我們的行徑。

親戚一個個離開後,我還不能接受他已不在這個事實,處處觸景傷情,很深的失落感和絕望。許多回憶如排山倒海來不能抑制。從此沒有人告訴我當天的氣象,沒有人引頸企盼我回家,沒有人分享生活種種,煮一人份量的飯菜 …從此寂寞度歲月。面對小會朋友自各地如雪片飛來的慰問卡和E-mails,每個人的關懷話語都碰觸到我的心坎內,同事和鄰居們也送點心來慰問,都要為英彬奉獻彌撒。上週末胡安衡、任瑞麟夫婦遠道自紐澤西來,還載趙和璧,李小勃來看我,真擔當不起大家這麼愛英彬和我,使我覺得很溫馨感動。如建德說的,小會就像我們的大家庭,小會朋友都是我的兄弟姊妹,雖然寂寞但我不再孤單。

奇妙的是英彬離世後,又夢見阿弟和朱蒙泉神父,前幾天也夢到了英彬。阿弟笑著問我:你要不要也過來?我搖搖頭。朱神父的表情則很關心,我想起與英彬剛結婚不久,神父來看我們時請英彬從樹上折支細條為我們撒水祝聖房子,英彬很興奮很高興。我夢到的英彬比較胖,沒有病痛了。臉上有點驚奇,好像在思索發生了什麼事?整個畫面很明亮。這麼說他們在永恆的逾越中已在天家會晤了!而阿弟的「邀請」要表達什麼?顯然他們在天主那裏好得無比!

現在,每天早晨參與感恩祭領受生命之糧是我生活的核心。我求天主聖神在我內更新一切,重建一切,在祂的奧蹟內默觀天主,為祂作證。上週五在Tina家查經分享時,有位弟兄曾拜訪在Vermont的聖本篤修會,買了一堆卡片,要我們祈求一件心事,然後各取一張卡片看天主的答覆是什麼。我茫茫然,還能求什麼心事?打開卡片一看,竟是「歸依」和「復活」這兩句話,天主的臨在這麼真實具體。喔!天主,你的聖意承行,你的聖意承行!

〈後記:請原諒我無力一一回函答謝你們,今記下我的經歷和見證。我在祈禱中深深感謝你們。願天主祝福大家有個美好的感恩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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