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陳懷台

 

那是在1992年,加州洛杉磯的種族衝突很嚴重。一方面是黑人羅德尼金(Rodney King)被白人警察毆打,挑起了黑白種族仇恨;另一方面是一個韓國便利商店的女主人,為了一個黑人女孩偷一瓶橘子汁,開槍把她打死,引起黑人和韓國人的嚴重衝突。在白人警察被判無罪後,黑人大暴動,縱火搶劫。在暴動期間,黑人也攻打韓國商店,韓國人團結起來與黑人槍戰,中國人雖然是「自掃門前雪」,但是因為長得和韓國人一樣,也被連累到,那真是洛杉磯的黑暗時期,開車絕對避免靠近黑人區。

我管教孩子很嚴,家裡沒有電子玩具,週日不許看電視,晚上過了八點不可以打電話。三個女兒都很聽話,從來不頂撞我。有一天晚上過了八點,大女兒小愛還在和朋友打電話,我去阻止她,她苦苦哀求:「媽媽,這個電話很重要,請妳讓我打。」我就走開讓她繼續打電話。過了幾天,她每晚過八點都還在打電話,神色凝重,不像是在聊天,我問她出了甚麼事,她請我不要干涉,還說她的困難她自己會解決。我開始担心,就去問二女兒小望,她露出一臉慷慨就義的表情對我說: 「我絕對不能出賣我姊姊。」我沒辦法,只有問三女兒小信,她比較甜,笑咪咪地說:「你為什麼自己不去問姊姊呢?」我無法,只有逼問小愛,如果不告訴我為什麼過八點以後要打電話,以後就不許打。她無奈只好告訴我,學校有一個黑人女生威脅她要打她,還要用刀子去割她的臉。我聽了好害怕,當時在那種族衝突暴力事件層出不窮的時候,這不是空洞的威脅。我說我們要報告給校方請求保護,小愛就哭了,說沒有用,會愈搞愈糟,求我千萬不要報給學校。我想女兒是當事人,比較瞭解學校的情形,我需要聽她的,免得把事情惡化。我就答應她不告訴校方,但我建議她不要掛單,在學校要和朋友一起走,她說這就是為什麼她每晚都在打電話,要和朋友約好一起走動。

我好擔心,在初中學生動刀動槍的事件很多,我女兒在這種恐怖環境下要生存真危險,她要是真的被傷害了怎麼辦? 一個女孩子臉上有刀疤怎麼生存? 我愈想愈怕,我考慮到把她轉學到私立學校,但那時我正在洛杉磯大學讀博士,沒有能力繳私立學校上萬的學費,而且小愛上的是洛杉磯學區的資優班,不是本校區的普通班。洛杉磯政府把智商高、成績好的學生集中起來,由最有經驗的老師教,資優班不容易進去,除了功課好以外還需要老師推薦,校方徵選,選進去的學生程度高,競爭厲害,是用錢都買不到的學習環境,放棄了實在可惜,我只有求天主保佑她。

有一天,小愛回來哭了,她說在學校被六個黑女生包圍,她們叫陪伴小愛走路的同學滾開,她的同學就逃走了。小愛被圍在中間,被她們推來推去,還威脅下次再看到她就要用刀割她的臉,其他同學嚇死了,沒有人再敢陪小愛走路。過了一會兒,有一群亞裔男生在課室外等小愛,說聽到了黑人欺負亞裔學生,要小愛去指出是哪些黑人,他們要去報仇。小愛嚇壞了,因為這些男生都穿著垮褲,是參加幫會的太保,小愛請他們不要介入她的事,她不想報仇。那些太保才走開。

我聽了很緊張,覺得事態嚴重,小愛已陷入險境,雖然我答應過她不去報告校方,我還是決定去學校要求保護。我心裏一直問天主:主呀!祢怎麼不幫小愛呢?我這樣地求祢!我也很擔心我不遵守我的諾言,會影響我們母女的感情,小愛會不再信任我…。

到了學校,是副校長接見我。我告訴她,我答應了孩子不向校方報告,並請求她保密,他不置可否他問我:「妳的女兒真的會因為妳來學校報告,而不理妳嗎?」我說:「會的,我一向遵守我的諾言,我女兒會從此不信任我。」他聳聳肩膀一言不發。

我一離開校長室,他馬上傳呼我女兒,拿了一本全校學生的照相冊,叫我女兒指認是哪一個黑女生威脅她。我回到家,就接到副校長電話,告訴我那女生有前科,被學校處分停學了好幾次,她是從黑人區用校車接到白人區來上學的,因為她帶人推我女兒,又作人身傷害威脅,犯了校規,學校要處分她。那天是星期五,校長要在下個星期一,把兩個學生都叫到校長室,當面指證後,就會把那黑人女生送回家停學三天。我問副校長:「三天以後還會讓她回來上課嗎?她不住在這個學區,是政府黑白混校政策下,從黑人區接到白人區的學生,犯了校規,難道不可以取消她來白人區上學的權利嗎?」副校長說:「不可以。」他還說:「妳女兒一放學,妳就要來把她接走,不要讓她在學校等校車,危險。我們無法保護她。」我心想,這種處理方法,一點用都沒有。這黑人女生有前科,被學校停學好幾次也不悔改,讓她再停學三天,在家盤算要怎麼去傷害我女兒,那更危險。我終於明白了為甚麼小愛說告訴學校沒有用。我輕舉妄動害了我女兒,我好後悔。小愛不能再待在那個學校了,必須在這黑人女生停學期間,轉回本校區的普通班上學。好不容易進入的資優班,現在竟被一個黑人女生逼得轉學。我心有不甘也沒辦法,孩子的安全更重要。

小愛回家後冷冷的對我說;「媽媽,妳不知道妳去找校長惹了甚麼禍,妳會置我於死地。」說完就不再和我說話,整個週末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我好難過,天主呀,天主!快來救我們吧!

星期一的早上,我照例在參與彌撒後跑步回家,我心裏很責怪天主為甚麼不聽我的祈禱,讓我的孩子處在這麼危險的狀況中,又讓她從此不信任我,不和我說話,現在又要逼得轉學。我知道天主萬智,可是除了轉學以外,我想天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忽然間我胸口一震,好像被人打了一拳。我感到羞愧自卑,憤怒、仇恨及恐懼,恨不得有一個地洞讓我鑽下去。我停止跑步,很奇怪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感覺——忽然間我明白了,這不是我的感覺,而是那黑人女生的感覺。我好難過,不再跑步,慢慢走回家,進入廚房準備早餐。

小愛居然到廚房來和我說話,她說:「媽媽,是我先欺負那黑女孩的。」我大吃一驚。我善良溫和的女兒怎麼會欺負人?小愛說,我去我的小壁櫃(locker)拿書,那女孩的壁櫃在我的旁邊,我的門一打開,門就會擋住她開門,我們課堂間隔只有六分鐘,她大聲對我說「快一點,妳這個狗娘養的。」我一生氣,就故意慢慢的擋住她,等上課鈴響了,才關門讓她遲到。她氣的大聲威脅,要用刀子割我的臉。小愛說:「媽媽,如果她要受處罰,我也應該要處罰,是我先去激怒她的。我整個人呆了。原來如此!我想到了我經驗到那黑女孩的感覺自卑、憤恨、恐懼,黑人區學生的程度是很差的,許多黑人小孩在家裡沒有書桌可以作功課,雖然政府採取黑白混校政策,他們來到白人校區仍然被隔離集中在黑人班。對資優班的學生,當然是又恨又自卑。我想到那黑女孩,今天會被學校送回家,難過得要死。我對女兒說:「妳願意向她道歉嗎?」她說:「願意。」我就拿起電話打給副校長,告訴他事情的真相,請求校方不處罰那位黑人女生。副校長很兇的對我說:「我們校方處置學生,家長不可干涉。」我就說:「我求你一件事,在你們送那黑人女孩回家以前,請你讓我的女兒有機會向她道歉。」副校長答應了,我掛上電話,早餐也吃不下。

一開始上課,小愛和那黑人女生,就同時被叫到校長室。小愛指認她後,就向她道歉。想不到兩個女孩居然握手和好。副校長就叫她們回去上課,沒有處罰任何人。當她們離開校長室時,外面圍了許多亞裔及黑人學生,氣沖沖地準備打架,小愛馬上過去和亞裔學生說:「沒事了,我們和好了。」黑人女生也去和黑人同學說話,學生們才散開。這件事就這麼奇蹟似的化解。

一年後,小愛從資優班畢業,因為成績優異,被選進著名的百弗利山莊高中,作洛杉磯交換學生,從此小愛直步青雲,如今她已是眼角膜專科醫生和兩個孩子的媽媽。感謝天主!



原載於《傳信與關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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